有声小说 > 其他小说 > 第九个寡妇 > 第50章
    他追着老鳖走动的无头尸,再次举起板斧。可对一个已经被斩了首的生灵怎样再去杀害,老朴茫然得很,板斧无处可落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鳖的无头尸爬进床下。床下塞着旧鞋子旧雨伞旧纸箱,老鳖在里面开路。老朴听见床下“轰隆轰隆”地响,老鳖把东西撞开,撞塌,撞翻。藏在床下的家当积满尘土,此时灰尘爆炸了,浓烟滚滚,老朴站着站着,“唿嗵”咽了一口浓沥的唾沫。那个毛绒绒的长着年代悠久的苔藓的头已经早死透了,它的身子还在惊天动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。

    孩子们已经安静了。他们进了屋,在母亲举着的煤油灯里光里,看见父亲瞪着床下,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。母亲说:“死了?”

    老朴不摇头也不点头,指指床下。

    又过一个多钟头,孩子们已睡着了,老朴和妻子听听床下的死静,把床板抬起。老鳖几十年的血流了出来,血腥浑厚。老鳖趴在自己的血里,看上去是一只古石龟。

    老朴把它搬出来,搬到独轮车上。妻子知道他是为了葡萄杀这只鳖的。妻子对老朴和葡萄是什么关系,心里一面明镜。妻子说:“给孩子留点汤。”

    老朴把身首异处的老鳖送到葡萄的窑院。葡萄一见那小圆桌一样的鳖壳,问他:谁杀的?

    老朴说:“我。”

    两人把温热的老鳖搬进院子。葡萄取出猪场拿回来的大案板,把老鳖搁上去。砍完剁罢,她的柴刀、斧头卷了刃。煮是在猪场的那口大锅里煮的,葡萄拔了一大把葱,又挖了两大块姜,把罐里剩的盐和黄酱都倒进了锅里。煮干了水缸里存的水,鳖肉还和生的一样。井被民兵看守着,每天一家只给打半桶水,就半桶水也让牛眼大的井底缩得只有豌豆大了。老朴和葡萄商量,决定就打坡池里的臭水,反正千滚百沸,毒不死人。

    第九个寡妇八(7)

    院里堆的炭渣烧完了,鳖肉还是青紫铁硬。老朴吸吸鼻子,说:“这味道是臭是香?”过一会他说:“嗯,是香!”

    葡萄盛出半碗汤来,问他:“敢喝不敢?”

    老朴把碗拿过来,先闻闻,然后说:“闻着真香!我喝下去过半个钟头要死了,你可不敢喝。”

    他们听见花狗在厨房门口跑过来、跑过去,嗓子眼里出来尖声尖气的声音。花狗从来没有这种嗓音。

    葡萄一听,一把把碗夺回来。她点上油灯,把半碗汤凑到光里去看。汤里没一星油,清亮亮的,发一点蓝紫色。葡萄把汤给了花狗,一眨眼碗就空了,让狗舔得崭新。

    “明晚再煮煮,肉就烂了。”老朴说。

    “烧啥呢?”葡萄说。

    老朴想,是呀,炭渣都耗在这一夜了。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,走到小火车站,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。这一夜老朴抵不住瞌睡,进葡萄的屋睡去了。天刚刚明,他让葡萄叫醒。她拉着他,上了台阶,走到大门口。她说:“听见没有?”

    老朴:“什么?”

    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。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兽在哼哼。葡萄把他推到门缝上。门缝透出一个淡青的早晨,几百条狗仰脸坐在门前,发出“呜呜”的哀鸣。老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狗排排坐,坐着姿势这样整齐划一。熬煮鳖肉的香气和在早晨的露水里,浸染得哪里都是。狗们的眼翻向天空,一点活光也没有,咧开的嘴岔子上挂出没有血色的舌头。老朴看见每一条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长长的涎水。涎水在它们面前积了一个个水洼子,一个个小坡池。

    狗们从头一夜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,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。第二个夜晚,香味更浓了,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,搅得直痛。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,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查来。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,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。

    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,启明星下,一大片黄中透绿的狗的目光。

    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。

    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。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香港的地方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香港是中国地盘又不是中国地盘,他们会听不懂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,香港住的中国人不受中国管,他们会更不懂。他们不知道香港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,到史屯来看了一下,回洛城去了。这个香港阔佬名望很大,帮着中国做了许多大买卖,给闹饥荒的中国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。他点着史屯的名,要求把粮运到史屯,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,回答是几张史屯人大照片,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,一张上面有公社书记站在冒尖的粮屯边上,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。照片上的三个人香港大佬都认识。他笑着说,嗬,葡萄成模范了,史六妗子还挺硬朗,小春喜出息恁大哩!又过十年,香港大佬决定回来看看。他一直不回来是怕回来得到一个证实。果然他得到证实了:他父亲孙怀清并不是病死的,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枪决的。

    史屯人一点也不